抖音禁不禁？台灣的自由主義管制困境

美國對TikTok的管控始於2020年初，當時川普政府認定這款程式存在國安風險，並禁止軍人使用。自此，美國便逐步收緊對TikTok的控制。2024年4月，拜登簽署《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應用侵害法案》，導致美國政府與TikTok的關係進一步惡化。該法案要求TikTok在2025年1月19日之前出售其在美國的所有業務，否則將遭強制退出美國市場。

儘管TikTok迅速提起訴訟，但聯邦哥倫比亞特區巡迴上訴法院以國家安全為由認定該法案合憲。此案目前正在最高法院審理，總統當選人川普日前提交一份法庭之友意見書，要求暫緩禁令，讓其新政府有時間尋求其他解決方案。

相較於美國對於TikTok管控的激烈辯論，台灣的政策討論顯得格外平靜。儘管台灣社會仍對於TikTok可能影響公眾輿論並助長假訊息傳播擔憂，台灣政府僅於2019年頒布禁止在公有上使用TikTok的行政命令。該命令是為了解決資安問題的針對性措施，而非對TikTok的全面禁令。

隨著中國地緣政治的野心日趨壯大及兩岸關係的持續惡化，台灣政府在管制TikTok的裹足不前顯得有些膽怯，甚至矯情。面對生成式AI的浪潮，以及中國地緣政治的野心之下，日益嚴重的資訊操弄，管控TikTok的問題將變得更加迫切。可是台灣的決策者仍擔心管制TikTok 會被視為對限制言論自由的控管而引發反對聲浪。

如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教授吳修銘認為，將言論自由視為抵禦政府壓迫的盾牌，這種自由主義的法律框架可能已經過時。這種觀點對言論自由的詮釋過於狹隘——僅關注政府對人民的權利侵害，而忽略政府應健全言論環境的積極義務。

因此，這次的TikTok 爭議不應被視為單純言論審查的內國問題，而是威權政權透過社交媒體平台影響他國資訊環境的跨境問題，即自由開放與威權擴張兩種政治體系之間的深層對抗。

演算法內容操控的域外效果

羅格斯大學網路傳播研究所的研究顯示，在敏感的涉中議題上，如西藏、香港的抗議活動以及維吾爾族問題，TikTok與Instagram上的貼文數量存在顯著的差距。儘管反中內容獲得的讚數幾乎是親中內容的兩倍，但其觀看與點讚次數數的比例卻比親中內容低87%。

英國《衛報》在2019年進一步揭露這種以演算法做審查的機制。文章詳細說明TikTok的內部審查機制如何配合中國政府策打壓對中國形象不利的內容。例如，TikTok會對提及天安門事件和西藏獨立的內容進行審查，並用演算法調整該內容的曝光度，以限制這些話題的傳播。

中國建置全球最大的內容審查機制，包括「防火長城」以及對Facebook、X（舊稱Twitter）、YouTube和Instagram等外國平台的全面封鎖。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規定，任何與國際網絡的連結都必須透過官方路由，而不得擅自「翻牆」。無論是組織或個人都不允許建立或使用其他管道連上國際網路。

雖然TikTok等中國社群平台可以在民主國家自由運營，但西方的社群平台卻在中國境內遭政府封鎖。這種顯而易見的反差正是造就不公平競爭的根源。這樣的不對稱性，同時也體現出威權政權如何利用他國的自由保障，增進其影響力，卻又不讓其人民輕易接觸外部的資訊與價值觀。

中國的監管槓桿策略

這種反差當然可以歸因於西方國家長期以來對中國數位影響力的姑息。但這次TikTok的爭議也揭露當代以自由主義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弱點：民主國家所倡導的自由及開放，可能會被威權政體濫用。

這種明顯的矛盾不僅限於中國處理全球資訊生態系統的取徑，而是中國向來常見的戰略手法。中國利用各國複雜的監管體系的差異來獲取經濟或政治利益，即新加坡國立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維曾口中的「制度套利」。

陳教授在國際資本市場方面的研究揭露中國企業如何利用這種策略獲利。中國國內缺乏相對完善的公司治理及金融體系，但卻可循美國證券法下的144A條例和規範S等法令，在美國上市的同時得以規避美國法律的部分監管要求，進而槓桿中國企業在國際資本市場的經濟利益。

TikTok 的規範問題暴露出更為根本的全球治理系統性問題，即中國日益龐大且無所不在的資訊監管力量。限制 TikTok 不僅是為了限制這個應用程式，更是對抗該平台對於中國統治下的「真理體制」（借用米歇爾·傅柯的術語）的延續。對抗TikTok展現的是一種倫理的選擇，選擇不受政治力操弄，去實踐「自由言說（Parrhesia）」，即坦誠且有原則地陳述事實。這對民主的治理和運作非常關鍵。

這並不是說只有TikTok這條管道能讓威權主義入侵自由世界的資訊環境。企圖破壞台灣民主機制的假消息攻勢出現在來自世界各國的社群平台上。儘管如此，加強對TikTok的監管本不必然會得出其他平台得以豁免管制的結論。

像台灣這樣的民主國家最在意的可能是 TikTok 的中資背景會使其在海外的運營受到中國國內政策和法律的影響——這種情況可能會使TikTok採取親中的內容審查、資料存取、政治影響等政策。對TikTok採取不同於其他平台的監管密度，毋寧是具有正當性的差別處理。

儘管美國會如何限制TikTok仍尚未明朗，但美國做出的選擇，對台灣等民主國家未來在處理威權國家利用制度套利擴大在全球數位生態系的影響力的決策將造成深遠的影響。